平路的兩篇散文:
浪漫不浪漫﹖
2006年1月14日9:50:29(京港台時間)
老科學家與新婚妻子在傳統架構裡鑲嵌得宜,卻名之浪漫、名之勇氣……它關係著女人繼續把皮相青春當作本身可欲與否的唯一標準。
不久之前,音樂會中見到那位老科學家與他的新婚妻子。
其實,我見到的是他們的後腦袋,唧唧咕咕不時在私語。看起來,年輕妻子頻繁請教,得過諾貝爾獎的老科學家耐性作答。小鳥依人一般,妻子時時把一頭秀髮靠了過去。
結束時他們起身,沿著走道往出口走,眾人讓路,眼光裡有朝聖般的景仰艷羨。男士們大概也深受鼓舞,有為者亦當如是﹔女士們瞪著她光潔的面孔,這一刻優劣立判,是的,年輕就是勝利。
兩人十指緊扣,走道兩邊頻頻輕呼﹕
「好浪漫﹗」
「沒見過的,真羅曼蒂克。」
這麼樣目光所聚,背叛了世俗﹖不,我要說,他們恰恰是切合於世俗。
遠遠看著,白髮紅顏,像浪漫的佳偶。
幾乎淹沒了真相。尤其我們的儒家傳統溫柔敦厚,總為賢者諱。不像日本,作家習慣寫作誠實的私小說,譬如川端康成、谷崎潤一郎等人,將老之際,便用文字坦露面對年輕女性蒼涼而異色的心境。
但在儒家傳統的道袍之下,老夫少妻的匹配對照於社會期待,反而相得益彰﹕他們是常規的遵循者,不是頑勇的叛逆者。
男性家長制的權威操控,其實,正是儒家文化中被一再遵循的家庭模式。儒家的丈夫角色如父如兄,因之,最可以消受白紙白璧般無知無瑕的小女人﹕幼齒的「幼」、尚青的「青」、乃至雛妓的「雛」,對男人來說,意味著無須拼搏就可以輕鬆操控。更何況,儒家文化對女性的訓育也著重在妾婦之德﹕所謂的婦德、婦工、婦言,都教女人及早放棄自己的自主性,甘願把心智停留在稚嫩的髫齡。對妻子,畢竟是一種太長久的壓抑,所以儒家文化的家庭結構包含著隱隱的暴力﹕日後,不滿足的婦人用扭曲的慾望或變態的凌虐,掌理家、支使子媳、或頓挫那隻無能的老獸。
真相是……
老夫少妻怎麼過日子﹖
眼前飛著細小的蚊子,視網膜有破洞,膝蓋頭也颼颼地風濕骨刺,睡到夜晚有欲尿的感覺,站著,憋氣,卻又像滴漏一樣遲遲出不來。
老男人的夜,實情像葉慈的詩篇《航向拜占庭》嗎﹖
An aged man is but a paltry thing/老年男人無非瑣屑小事
A tattered coat upon a stick/竿子上盪著一件破布衫
還有彼此體溫也解決不了的孤獨。
見諸艾瑞絲.梅鐸(Iris Murdoch)的丈夫John Bailey描述他們晚年相處的書(英文書名是《Elegy for Iris》,中文譯成《輓歌》),寫到「我們在彼此身上看到了孤獨」,當楊振寧碰到翁帆,老年的孤獨碰上青春的孤獨,加起來,說不定正好是小說家馬奎茲的題目﹕一百年的孤獨。
無從跨越的還有……兩人之間兩個甲子的時代,其中難以跨越的時代感。他的生命章節已經寫到最後,而前面那些關鍵的章節,蕭條異代不同時,她甚至尚沒有出生,又怎樣用超前的心智一起去重數、去緬懷、去相濡以沫﹖
即使兩人偶有溫馨的時光,不是昂揚、不是燦爛,像是站在晚霞的迴光裡,隨處帶著淡淡的哀愁,或許因為快樂而悲傷,或許因為悲傷而快樂……
問題是,誰會告訴我們這樣的真相呢﹖
對隱然合於流俗的事,華人世界總喜歡錦上添花。因此,這「美麗的禮物」,目前看來,將為大師的晚年紅袖添香﹔為傳統老男人的生命,添加上令人羨慕的尾巴。
我在意於它強化的仍是某種「迷思」(Myth)。教導俗世男女,追求最傳統的標的物。偏偏有人說他們充滿勇氣。這是混淆視聽的說法。
其實,他們依著傳統的模式相遇與相交,像是某種形式的郎才女貌、某種形式的各取所需,其實並非異類的情愛,亦算不上艱辛的苦戀痴戀,過程既不驚世、也不駭俗,後來婚禮果然祝福盈庭,如果要說當事人有勇氣,他與她的勇氣加起來也比不過任何一位毅然出櫃的同志朋友。
明明是在傳統架構裡鑲嵌得宜,卻名之為浪漫、名之為勇氣……而我擔心的尤其是,這浪漫的「迷思」將影響深遠﹕它關係著女人繼續把皮相青春當作本身可欲與否的唯一標準。
「浪漫不浪漫﹖」續篇
2006年1月31日22:39:33(京港台時間)
兩星期前,本專欄寫到楊振寧與翁帆的老少配,引起陣陣反響。前幾天,一月十九日台灣的《聯合報》上,恰恰刊載了一則相差六十六歲結連理的消息。
報道中,孟老先生九十三歲,婷婷二十七歲。他是山東籍的老榮民,她是公園流浪的弱智女。孟老先生一九四九年隨國民黨軍隊到台灣,始終獨居。婷婷從小就輕微智障,在公園裡經常橫遭欺負。四年前,老先生拄著拐杖散步回家,樓梯間看見一個女孩倒在地下,頭還流血,老先生隨即報警,叫救護車……後來,老先生乾脆好人做到底,又幫著付了一萬多醫藥費。病癒出院,婷婷亟需住的地方,老先生也希望有人做家事、推輪椅。這一老一少湊和住在一起。
住在一起,卻引來閒言閒語。房東既擔心老先生惹上麻煩,又不忍心弱智的女孩再度流浪。在房東與社區服務員促成下,到法院公證結婚,成了相差六十六歲的一對新人。
兩人名為夫妻,狀似祖孫。辦結婚手續,其實有另一層現實考量﹕孟老一旦亡故,婷婷還能夠以眷屬的身分領一半月俸,有七千多台幣,加上每月四千的殘障津貼,生活上勉強過得去。
這則消息,乃是因為新上任的縣長走訪,偶然間報道出來。政治話題鬧嚷嚷的台灣,大家最多當做趣聞軼事,當天的版面就過去了,不會激起一絲漣漪。
孟老與婷婷擠在六、七坪的屋子裡。「牆上,掛著兩人的結婚照,照片上,男女主角少了筆挺的西裝和華麗的結婚禮服。」報道中提到這對老少的相處細節,山東腔對上閩南語不免誤解叢生,教育程度的差異也常起勃谿。譬如縣長十八日到訪,婷婷接到通知,在筆記上先寫了「18」,加個「縣」字,但「縣」太難,寫不出,只寫了偏旁,搞得老先生事先不知道這回事,所以操著山東腔埋怨﹕「哎,她就是大字不識一個。」
想著兩人相互磨合、彼此取暖的真實生活,記起我年輕時讀過的《將軍族》,陳映真筆下,退役的喇叭手在康樂隊裡遇見苦命的逃家女孩,那位三角臉的老男人對小瘦丫頭說﹕「要是那時我走了(指一九四九年離開大陸)之後,老婆有了女兒,大約也就是你這個年紀吧。」
同是天涯淪落人,情話也就是那樣平淡如常。小說裡,老男人又像個父親,呵護著無人疼惜的小女孩。
後來兩人重逢,在吹喪樂的儀仗隊裡再次相遇。上次分離,老男人悄悄留下退伍金給她贖身還債。一時千言萬語,都濃縮成年齡懸殊……帶來的滄桑之感﹕
「你老了。」
「老了、老了。」
「才不過四、五年。」
「才不過四、五年。可是一個日出、一個日落呀﹗」
日出日落,總是時不我予。小說描寫畸零人之間的相濡以沫。同病而不同命,苟延到死而不離不棄,在千瘡百孔的現實中,卻絲絲縷縷……嗅到了令人心動的浪漫氣息。)
像是孟老與婷婷。
可惜,男主角不夠俊,女主角不夠美,商業電影不會拍他們的故事。
對人生的真切情境,我們願意……理解多少﹖
每天在雜誌上、報紙上,總有Party裡人們的集錦照片。名人儷影雙雙,對鏡頭擠眉弄眼,做出恩愛的形貌。宴席上戴什麼﹖穿什麼﹖手指套著幾克拉鑽戒都是報道焦點。閱聽大眾像飼料雞一樣被餵養、被填塞,誤以為尋常人生亦當如是﹕我們若不曾那般的幸福模樣,只因為我們不曾那般的權勢與富貴。
譬如老少配,這諸種滋味在心頭的艱難相處,卻可能由於男方是諾貝爾得主、或是富商巨賈企業主,便也脫離了現實,烘托成值得嚮往的浪漫情事。正好像我們看待名人總用雙重標準,舉例而言,對經營之神王永慶、博彩之王何鴻燊,一般人對他們妻妾成群的家室竟然由衷傾慕﹕只因為是豪門,似乎一切有解,也自然解決包括重婚觸法的問題。媒體報道中,三姨四姨爭奇鬥妍,一片花團錦簇,由於那是富貴人家,觀眾便露出妒羨的目光﹖忽略了父權之下,玲瓏心竅的女子們總不免……千紅一窟(哭),萬艷同杯(悲)的哀愁命運。
每看見媒體裡的社會示範,我偏不以為然其中的偽善性。
同樣邏輯下,我不是反對老夫少妻,只是反對將名銜、地位、財富、容貌等表面的附麗,當成通往幸福的金光大道。這類媚俗的說法,既虛構了所謂的「浪漫」那是需要堅貞勇氣與叛逆精神的精誠所致,它也遮蔽了人們清亮的眼睛,以及眼睛裡對人生實況的體察……以及悲憫。
亞洲週刊
以上網路資料截自
http://blog.yam.com/amingogo/article/5694123兩篇文章都收錄在《浪漫不浪漫》(台北: 聯經,2007)